之五
烈日下,年輕戰士們正進行嚴格的軍事操練,汗水如泉湧般不斷滲出,很快地浸濕全身的迷彩軍服。
服役於海軍陸戰隊,是一項艱困的考驗。入伍訓練在溽暑中展開,氣象預報顯示正逢氣溫創新高的時刻,南台灣毒辣的陽光毫不留情地蒸烤著大地。百餘名年輕戰士正進行基本立正訓練──教育班長們將薄薄的名片紙,夾在每位同袍的膝蓋處,每十分鐘方能休息三十秒。炎熱的氣候加上全身緊繃的肌肉,不多時已是汗流浹背,往往一整日操練下來,身體疲憊與酸痛交集。但同袍們都咬緊牙關努力撐持,這一切的磨練,正是由男孩成長為男人的必經歷程。終於,在三個月的艱苦訓練過後,入伍特訓正式結業。當長官們授階,將階級別在軍服上的時刻,彷彿也象徵著年少歲月的遠離,代之而起的,是成年的承擔與責任。
分發部隊後,休假制度開始恢復。部隊任務繁雜,常隨任務需要而換移駐防地點,休假日期並不固定,往往逢數週甚至月餘方得休假一次,因此格外珍惜與家人相處的時光。
當休假日期來臨,我總歸心似箭,馬不停蹄搭車北返。軍營距離家鄉遙遠,即使兼程趕路,往往抵達家鄉時已是凌晨時分。當班車緩緩駛近車站,我透過車窗梭巡父親的身影──他總不曾錯過班車抵達的時刻,默默地守候孩子的歸來。班車漸行漸近,月光下,父親佇立等候的身影,也逐漸顯得清晰。時序已是初秋,父親身披薄棉外套,灰褐質樸的影像,在月色映照下顯得如此高大。
我緩步向父親走去,眼眸與父親相視,微微一笑。灰褐的薄棉外套掩映下,是我軍旅生涯中,最迫切期待的身影。
之六
醫院中,偌大的走廊有種沉重抑鬱的氣氛。醫護人員正忙碌地穿梭往返,白色的長袍,彷彿也隨著腳步而急促呼吸起來。
病房裡,母親的呼吸同樣急促,正與病魔進行著生命的拔河。刺鼻的藥水味充斥整個房間,空氣中瀰漫一股緊張不安的氛圍,醫護人員偶爾低聲交談數語,便又投入專注地工作,他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這小小的燈光檯上。而病房外,我們在長長的走廊中默默等待,焦灼的目光,不時在病房門口搜尋,只期盼醫護人員的出現,能帶來希冀的消息。
此刻,我才明瞭:原來,白色的長袍,同時也代表著希望和絕望,生與死,往往只在一瞬之間。
幾番進出醫院,母親總算熬過重重難關,艱困地度過上蒼的考驗。但身體畢竟孱弱許多,再不似從前一般健康,病痛仍不時折磨她的軀體,日常診治不曾或缺。但母親總默默承受這一切,仍堅持操持家務,似乎這樣才能表達她對子女的愛,無悔地涓滴付出。
由於遠在外地工作,每逢返鄉與家人團聚,便成為溫馨喜悅的時刻。母親仍是一如往常忙進忙出,佝僂的身軀,緩慢而堅定的傳達她的知足喜樂。每每看到母親認真而專注的忙碌神情,心中感動莫名,內心裡很想向母親說些什麼,唇齒微啟又止,終究沒說。
待得臨行當日,天猶朦朦亮,母親便起床準備餐點,讓我在啟程之前,尚能飽餐一頓。當進食完畢,剩餘的時間,便成為母子相聚的時刻。母親有時談論街坊趣聞,有時述及家中瑣事,而更多的時候是殷殷叮嚀,再三囑咐。在她的心目中,我仍是尚未長大的孩童。臨到出門,母親送我至巷口,與我道別。我邁步前行,開始往外走去,行得十數步,驀然回首:只見一道曙光自雲端透空而降,將母親籠罩在熹微裡,母親身上淡黃色的衣裙,在清晨的微風中翻飛不已。
<後記>
去年底曾消失半年未曾寫日記,眾位朋友仍關懷噓暖,感恩緬憶長存在心。消失的這段期間,或多或少與母親身體狀況有關。年齡漸長,愈能體會父母的劬勞教養,正如我在前言中所寫:「或許,待年華老去,身上的衣衫不再繽紛多彩,此時回頭審視,方才察覺:衣衫更替之間,竟已走過人生的百迴千轉。」
人生的諸般轉折,唯有走過,體會才愈加深刻。
謹以此文,獻給 雙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