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副刊.校園小說】 張妙津/情深緣淺
1
他和她,兩人約好在台北車站面向忠孝西路的進口處碰面,時間是中午時分。並非例假日,但車站仍有一些人群,南來北往,顯現匆忙的日常。
看到她從前方公車站牌走過來,短短的頭髮在陽光下顯得潤澤發亮,穿著她習慣的襯衫、裙子,顏色淺淡的藍色,簡樸俐落。
請繼續往下閱讀...
她看見他,露出微笑的表情。
他趨前迎接。
快步走過來的她,拭了拭前額的頭髮,叫了他的名字。兩人一起走進車站大廳,感覺到冷氣的涼意。四月天,陽光已將春天暖化,室內外的溫差明顯感覺出來。
兩人約好一起去北投。自從淡水線改成捷運後,兩人都第一次搭乘。進入車站,才知道淡水線只通到中山站,延伸路段仍在施工,兩人又從西側門走出來,沿著市民大道,左轉中山北路,到南京東西路口,再左轉到中山站。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語。
中山站出入口有電扶梯通行,像一般地下鐵車站。台灣以捷運取代地鐵,取快速之意而不是以都市中心區採地下通行的形式為名。兩人在地下一樓的售票機買了通行磁卡,再搭電扶梯下一層樓,車輛已停待在月台。搭上車,坐上位子,一下子就開車了。經過幾個車站,開上地面高架路線的第一站是圓山站,看得見足球場、美術館,過了基隆河就是劍潭站了。
他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她也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一幕一幕風景閃過眼前,憶起一幕一幕往事。過去猶如風景,像一張一張明信片,投遞入郵筒,被郵差寄送,穿過時間的長廊,不斷寄回來。心的信箱可以聽見明信片掉入的聲音,有痛的感覺。
她要出國去了。
2
這是她向他告別之旅。
已申請到聖地牙哥加州大學修習比較文學碩士學程入學許可的她,就要離開台灣。
她喜歡美國女詩人愛蜜莉.狄瑾蓀;也愛讀普拉絲的詩。台灣女詩人杜潘芳格的詩,她也喜歡,說是大學一位客家女同學送給她一本詩集,讀了以後,常常會想起她微妙的心思。
記得,她曾經分享她翻譯的狄瑾蓀一首詩〈預感〉:「預感/是那長長的影子/在草坪上/暗示日光在隱落/提示驚慌的青草/黑暗/正要經過」。
那時他們相約在通霄,黃昏時的海邊看著落日正在西下,漂浮在海面上。她讀了狄瑾蓀這首詩,先讀了英文原詩,又用通行中文讀了一遍,從聲音裡就可以感受到微妙的情緒。詩就是那麼微妙,聲音流露語意的觸角。
他是因為她,才讀了一些詩。
學法律的他,語文的書寫也算得心應手,但接觸詩是兩人交往時習慣的言談形成的。在台中大度山上的大學念書的她是外文系女孩,家在台北,父親是政府官員;母親在中學教書,有一位哥哥已經留學美國,在加州的一所大學,是讀電機的。
他們相識於一場學運。在高高豎起野百合象徵物的廣場,來自台灣各地大學的學生群集,要求繼任蔣經國總統位子的李登輝改革憲政,提出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及政經改革時間表四大訴求。三月間,參與的他們都從教室走到集會廣場。那時他們都只是新鮮人。他們在學運時認識,交往。
她曾邀他去家裡,在臨沂街,是他父親服務單位配售的七層華廈頂樓,屋頂並加蓋了起居室及書房,種植了花草。她的父母親切接待他,還招待他午餐,並在聊天時問起南部家裡的狀況。提到旗山,他們還說喔那個盛產香蕉的山城。
來自中國北方的她父母親說故鄉沒有熱帶水果香蕉,直說初來台灣時好興奮,提到蕉王吳振瑞的事,並說因為政治害了香蕉出口。印象深刻的是他說了以後的歎息聲,唉──的一聲,印記在他心版。
那是他唯一去她家的經驗,之後他們都約在外面,台北或台中或兩地之間。
3
野百合學運啟動民主改革的新歷程,李登輝克服黨內政爭,經由國民大會選為總統,並且在任期中改變總統選舉制度,由人民直選總統。以野百合學運奠基,李登輝展開台灣政治的新時代,黨國體制開始被解構了。學運、社運交織出時代的火花,彷彿照亮歷史的進程。
他們在台北的約會常常是社會運動的場合。
1991年的廢除刑法一百條反閱兵抗爭,群眾聚集在中山南路,仁愛路口時,他們也一起參加,聽一位台大經濟系教授以流利的台語批評黨國體制,也看到年邁的一位中研院院士被抬走。後來,她告訴他:父親說了那位經濟系教授家的事,他祖父是黨國元老、蔣介石文膽,1948年,中國淪為共產黨統治前一年,自殺身諫。那位教授支持台灣民主化,成為獨立國家。
他們的大學時代經歷1990年代初期,民主化推進,「蔣總統」這個專有名詞已從現實進入歷史的時代。台灣民主化運動參與者也包括一些「外省人」,而黨國的共犯包括一些台灣本地人,一些早期被吸收在黨國體制的台灣本地人,曾被以「共犯結構,分贓體系」名之。但「外省人」畢竟相對少數人,背負著外來統治者之名。
他們曾經交談過政治上的事情,特別是台北市長開放直選時,打著中華民國保衛戰的一位「外省」候選人,帶著支持群眾站在街頭揮舞青天白日旗,訴求中華民國會滅亡的那幕景象,讓人怵目驚心。「外省人」無端被捲入政客的權力競逐,彷彿某種陰影籠罩在台灣發展之路線。
他眼睛看了看窗外的風景,看了看她,但腦海裡回想著兩人交往多年歷經的事。
4
北投站到了。
兩人下車,選擇轉乘新北投支線而不是出站直接走過去。走向轉乘月台,正好從新北投開來的車班到來了。兩站之間往返支線保留了歷史的況味,只是地面軌道改為高架,新北投車站的木造站體改為仿古牌樓車站。他們一起來過新北投,對北投的記憶是溫泉,車站前的公園被環繞在兩旁的溫泉旅館中間,樹木高聳參天彷彿從幽谷聳立,還有溫泉水流。這個公園是日本時代繼新公園、植物園之後,第三座公園,歷史悠久。
他們曾在「瀧乃湯」泡過溫泉,那是兩人畢業前屬於自己的畢業旅行。兩人分別在大眾池的男、女湯留下溫泉的回憶。大學畢業以後,兩人都在台北讀研究所,在三月春天開滿了花的大學,不再台北、台中分隔了。她回去住家裡,他繼續寄宿。
研究所畢業後,她想出國,也約他一起出去,但他想留在台灣。大哥在南部種田種水果,父母親已有年紀了,他不想離開。他想考律師,從事法律的行業,也回饋家庭。家裡供他一路念到大學,大哥承擔了家裡的農務,他有必要分攤責任。
她了解他的想法,但她想遵從父母的建議出國。將屆齡退休的父母,把子女都送出國,似乎沒有期待他們能回來。他們父母戰後從中國來台灣,好像經歷流亡,他們沒有像一些黨政人員家裡拿了美國綠卡,自己在台灣。但子女長大後,仍希望他們出外發展。她拗不過父母的意思。兩人也知道終須分手,各走自己的路,只是交往了一段時間,好多年了,有些不捨,有一次,他在睡夢中,似醒非醒哭了起來。他沒有讓她知道他哭過。她提議一起到新北投,走走,彷彿是分別之旅,他答應了。兩人從台北車站見面到新北投,並沒有什麼交談。
5
他們在新北投車站下車,走到中和街一家以排骨酥著名的台灣餐館用午餐,上次來新北投也享用過這家餐館的料理,記憶還在。再次光臨,已經過了好幾年,但口味一樣。
用過午餐,他提議去地獄谷看看。那是溫泉源頭,沿著蜿蜒的山路,他們緩緩爬坡。他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兩人就像情侶,其實就要離別了。他感覺她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上坡的路,偶爾稍前時能感覺到牽手的力道,更緊密地握著。是離別的心情牽繫嗎?還是相愛的意味浮現。
地獄谷冒著白煙,有一些遊客提著竹簍在煮蛋,從地獄谷傳接的溫泉水源流到溫泉旅館,分送到浴池,供人們浸泡。例假日遊客很多,讓景點充滿笑聲。
他們選擇在旁邊一座石頭坐下來,看著地獄谷冒出白煙,聽著一些笑聲。午後的陽光並不強烈,因為有些風。感覺很舒爽。
「爸爸、媽媽好嗎?」她問他。她並沒有看過他父母。
「身體還健朗。」他回答,並謝謝她關心。
她是在台北出生、成長的女孩,但是並沒有一般人常說的嬌生慣養或驕氣,應該說家教很好,她父母也很隨和。因為這樣,他才和她交往。也因為共同參與了學運,有特殊的緣分,兩人才持續了多年的友誼。
但是,兩人似乎沒有發展出愛情,只牽過手沒有更親密的關係。他保守,她也拘謹。兩人就這樣交往了好幾年.從大學到研究所,從分隔台北、台中兩地的學校,到研究所同一所大學,六年了。
研究所畢業後,她就要出國;而他則將服預官役。從此,她會在太平洋彼岸,而他短暫穿起軍服。也許,再次見面,各自都已成家,甚至都當父親或母親了。
6
那陣子,總統選舉、國會改選剛過,李登輝代表中國國民黨在自己制定的直選新制,與他志同道不同的朋友,代表民進黨的彭明敏競爭,他的搭檔是謝長廷。中國國民黨陣營有林洋港、郝柏村搭檔,以無黨籍競逐;另又有同樣的中國國民黨人陳履安搭檔王清峰,以無黨籍競選,除了彭、謝組合,很明顯的都是外省人搭配台灣人競選。
他和她的學運經歷,並沒有讓他們和一些參與學運的一些人一樣,走上從政之路,但他們仍關心政治動向,對民主化和台灣國家的正常化相當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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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敏在他們兩人心目中,象徵台灣知識分子文化人的志氣,他因1964年和台大兩位學生發表〈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而失去台大政治系主任教職,並成為政治良心犯,出走瑞典,後來流亡美國,因參與推進台灣獨立運動,成政府黑名單,一直到李登輝擔任總統,解除黑名單後才得以回台灣。總統直選,他成為民進黨眾望所歸的人選。李登輝在出任總統後,對台灣的民主改革做了許多努力,民間聲望及期待都高,被寄予厚望,甚至民進黨內部也有支持聲浪,他也出身台大,是農經系教授。戰後兩人分別從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回來在台大完成大學學程後,繼續深造,都拿了博士學位。兩人跨越了兩個國度是台灣近代知識分子淑世的不同典範。
她先談到總統選舉,對彭明敏的人生際遇極為尊敬的她,對彭明敏未能當選。覺得失望。李登輝得票率超過五成多,顯示台灣人的寄望,彭明敏也有百分之二十幾的得票率,兩人加總超過百分之七十五。台灣的政治進入台灣人為主體的新時代,曾經參加野百合學運的她,寄望台灣的是更為進步性的發展。
7
他們談到總統選舉。
「五二○就要進入新時代了。」在他們離開地獄谷,走回溫泉公園時,她這麼說。
回程的下坡路,走起來輕鬆多了。
「台灣人尊敬彭明敏,但期待李登輝更多。總統直選時,李登輝已有為台灣民主發展建立的實績。是因為這樣,人民才支持他繼續執政。」他這樣回應她。
兩人在下坡路旁的一家咖啡館停下來喝咖啡,窗口旁的位子,可以看到戶外風景。翠綠的山,襯托沿路的房舍,看起來好美。
「行程都安排好了嗎?」
「嗯!」她在對面看著他,輕聲回答他的問話。
他查過地圖,知道聖地牙哥在加州南端,已近墨西哥,有一個軍港,是一個宜人的城市。聖地牙哥加州大學的比較文學系評比很不錯。
「祝妳一路順利喔!」他祝福她。
「你也一樣!」
她喝一口咖啡後,輕聲地說。
他看見她眼角有淚痕,低頭下來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談談你的計畫吧!」她問他。
「去服兵役,並利用時間準備律師考試。」
他想走律師這條路,學運的經歷並沒有讓他走上從政之路,但律師是他嚮往的職業。
他看到台灣許多律師從政,特別是改革陣營裡的政治人物。政治的秩序、安全、正義,其中的正義和他所學以及追尋有關。
8
他們離開咖啡館出來時,她說想住下來。
「可以嗎?」她的聲音彷彿低語,近乎一種請求。他幾乎聽不清楚她的話,仔細一想才了解。
「好嗎?」
雖然感到意外,但他確定她的意思,回應她說:「好!」
兩人手牽手,繼續往下坡路走。
順著下坡路,在轉角處看到飯店,是一棟高樓,不同於他們以前去泡過湯的日式木造溫泉浴場。進入大廳,他走到櫃台,問有沒有住宿的房間。他把身分證交給服務人員登記了名字,拿到了鑰匙,轉身和她走向電梯口一起上樓。
兩人默默地互望著,電梯到十二樓,開門後他們步出電梯,走到通路的房門。窗口面向大屯山方向,看下去是一些低樓層的旅館,夾雜著日式建築和混凝土洋式建築。
兩人都沒有帶什麼行李,意外的住宿讓他和她在進房間時相顧笑了起來。站在窗戶旁,兩人一起看著北投的風景,往下方看是溫泉公園茂盛的樹影。午後西斜的陽光照得樹梢閃閃發亮。
他看了一下服務人員為住客準備的浴衣、毛巾以及一些用品。從冰箱取出瓶裝水,給她倒了一杯,自己也一杯。兩個人在窗旁的座椅坐下來。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房間就靠著自然光而微亮著。沒有開燈,只保持進入房間時的氛圍,安靜的時間記錄了沉默。
他突然想起一首台灣歌謠,彷彿在心裡有人彈唱著。
「知道〈溫泉鄉的吉他〉這首歌嗎?」
她搖搖頭。
「彈彼條悲情戀歌/流浪到這位/月亮已經浮上山……」他吟唱起來。
溫泉鄉,失戀的情調,歌聲夾帶哀愁。
她聽不太懂台語,但聽得出意味。
她是外省女孩,從小在台北成長,兩人認識以後,才稍微接觸一點台灣話。有一次,他還故意用客家話逗她。
「細妹仔按靚喔!」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是客家話,「小姐妳好漂亮。」
聽他這麼一說,她笑了起來。還俏皮地回說:「有嗎?」
他點點頭。
她的漂亮是一種書香薰陶的巧慧,不是美豔。
但,兩人就要分開了。
9
為了分手而有的一次約會。
兩人交往了許多年,雖然談得來,也互相欣賞,但總覺得不會走向結婚這條路。每次見面,都想說不再有下次了,但是卻一次又一次,特別是她回台北念研究所,見面更為方便。
她沒有到過他旗山的家,他也沒有邀過她。似乎有一種阻隔橫越他們之間,幾次她要他一起出國念書,但他不可能,想留在台灣。去過她家一次後,再沒有去過,她也沒再邀請他。
李登輝直選總統那年,先去了美國康乃爾大學演講,「民之所欲,長在我心」一句引述中國古籍的話,得到許多讚賞,但引發中國的反彈。選舉前還發生飛彈危機,李登輝一句「中共再大也沒有恁爸大!」,「恁爸」在台語說的是自己,但新聞報導都以為是說他老爸。台語有些妙喻,他說給她聽,她也覺得好笑。
自那以後,她家裡叮嚀她出國的事。兩人也默認交往的結局,沒有什麼爭議,雖然感傷,但是只順其自然。
兩人在房間裡談了一些野百合學運後的事情,這也是兩人交往的期間,台灣的政治朝向民主化,中國也在走資化後發展成西方國家的工廠,國力日強,圖謀消滅中華民國的未竟之業,說是統一其實是想併吞台灣。李登輝的中華民國台灣論被中國視為台獨,與被當成華獨的中華民國不盡相同,是真正的新國家,顯示更鮮明的分離主義。
她說父母都出身外省人家庭,來台灣時還是少男少女,兩人在台灣成長,在台灣成家立業,但祖父母時代背負著流亡的歷史,國共的恩怨情仇始終壓在他們心上。
有一次,李登輝回應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生為台灣人的悲哀」一句話,在新聞媒體引起很多反應。她父親在言談中就說了同樣的感觸,說像他一樣從中國流亡來台灣沒有依附黨國體制的外省人也有悲哀的一面。或與其說是悲哀,不如說背負了某種原罪。李登輝在二二八和平公園的二二八紀念碑落成時,代表國家向人民道歉,他父親感慨良多,還說了是中國人自己讓台灣人離得更遠的話。
10
沉默了良久。
他拿飯店備用的一件浴衣和毛巾給她,自己也拿了一份。
兩人走出房間,搭電梯到地下一樓的公共浴池,約好大約一個小時後在公共區域碰面,各自走進男湯和女湯。
泡湯時,他想著在女浴池的她。水霧中的她既朦朧又明晰,感覺彷彿她也正想著他。
他出來時並沒有看到她。在販賣機買了兩瓶水,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看到她從另一頭走過來,他把水給她。兩人又搭電梯上樓回到房間。
「會餓嗎?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她笑著搖搖頭說不,喝了一口水,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他走到窗邊拉上窗簾,房間一下子暗了下來。
「別開燈!」她說。
他在她身旁躺下來,兩人就這樣靜靜地閉著眼睛。
是有點累,兩人都有些睏意。她伸手握著他的手,感覺到身體的溫暖。
山路上杜鵑花即將褪盡的花影以及幾棵木棉花枝椏的花苞交織的春色存留在眼裡,像大地的風景畫,感覺風的畫筆仍在塗抹著。
「分開後,會想我嗎?」她輕輕地問。
「妳呢?」
會互相想念吧!都交往了這麼多年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兩人沒有互相許諾過組成家庭,或許因為各自的家庭和對各自的人生沒有想像吧!
她曾說家裡從中國跟著政府流亡來台,曾經充滿不安,台灣離中國太近了,民主化讓中國對台灣侵犯之意更強。她說過家人樂於看到台灣走向改革的願景,但總覺得有些戒嚴時期享有特權的「外省人」,讓他們感到不安。兩個孩子都送去美國,父母也會有依親離開台灣的打算。因為這樣,她也順著家裡的想法,不敢和他山盟海誓,只朋友般交往。
他和她談著談著,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11
他感覺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臉而醒過來,身旁的她側向他的身體緊貼著他,呼吸聲在他耳邊似乎愈來愈響。他也側向她,兩人貼近,臉靠著臉,鼻尖幾乎接觸著,他感覺自己的呼吸聲也急促起來。她拉他的手,撫著她胸口,然後吻他。他也回應著,吻她臉頰、耳際、眼睛,然後嘴唇。
她解開自己上衣的扣子,把他的手拉進胸膛,放在她的乳房。急促的呼吸,起伏的胸口,肉體的溫暖,交織的女體感覺,彷彿一個迷惑的世界,讓他像走進叢林,既不安又被吸引。
他們幾年來的交往都維持不逾越界線的純友誼,她的肉體對他而言是一個陌生的世界。也許因為這樣,兩人才能經歷多年,在平靜中度過。
二人都是初次的肌膚之親,心臟噗通噗通跳得很厲害。她先脫掉上衣、裙子,連內衣褲也脫下來。她要他也跟著她脫掉身上的衣物。
房間是暗的,只有沒完全拉滿的窗簾留下的隙縫照進一些光,但已近黃昏,昏暗中只微微看見對方的身體,靠著撫摸的觸感感受到對方輕微的顫抖。一種異樣的,從未有過的感覺燃燒起來。
「我的身體要留下你的記憶,就當做我給你留下的禮物,你就擁著我吧!」
只聽見她細微的聲音傳遞某種帶著驅使或是祈求的意味。
「可以嗎?」
雖然理智上覺得不可以,但感覺上卻回應她。兩人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激烈地接觸著。他的手從她髮茨探索下來,撫摸她臉上每一寸肌膚,從眼晴到鼻子,再到耳朵,到嘴,好像在搜尋記憶,或想種植什麼記號。
就要分別了,卻這樣熾熱燃燒著。他從來沒有想到兩人會用這樣的方式譜下離別之歌。
她引導他進入她的身體,彷彿尋覓,也像是追尋,他想抓住她,拚命地抓住她。她忍痛閉著眼睛輕呼,臉朝向他,而他俯看著她的臉。他先是奮力的進出,只聽她皺著眉,如蚊般細聲說「我有點痛,會給你的,不要急,請輕一點,慢慢的放進去再慢慢抽出來.......」.......或許是想用行動挽留她,或許是一種道別,接著一種無言有語的訴說交織著呢喃,她似忍非忍地斷斷續續呻吟。
終於靜默下來。
他的手仍撫著她的臉,感覺她的眼角有淚水,他輕拭她泛溼的眼角。
房間內安安靜靜,聽得見街路上車輛的馬達聲和喇叭聲。
12
休息一會兒後,他穿好衣服,下樓去餐廳買了簡單的餐食,帶了兩罐啤酒回來。
她披上浴衣,下床來坐在茶几旁的位子,兩人當做晚餐吃起來。
他把兩罐啤酒都打開,遞一罐給她。
「敬你,要保重喔!」她把啤酒罐舉起來。
他喝了一口,向她說:「謝謝妳!」
然後,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而停下來。
「我才謝謝你,沒有妳的引導我還不知要怎麼進去!」她羞紅了臉,他亦發覺得她好看,上前吻了她。
兩人交往期間,她有時候也使性子。他可是溫柔得很,不曾生氣。也因為這樣,她變得溫柔許多。但是,在談到一些外省黨棍政客時,她則是義正辭嚴。
其實,有一些依附在黨國體系的台灣人更沒個樣子,民主化運動的阻撓力量有些來自本省人。
她說,在家裡她父親曾說過,外省人不見得尊敬李登輝,心裡卻看不起參與杯葛李登輝推動改革的台灣人。但是,父親他就是外省人啊!
國共內戰,中國人互相鬥爭,死傷無數。流亡來台灣成為外省人,但二二八事件加上戒嚴統治,反攻大陸的國策讓外省人無法脫中國在地化,幾代都有流離意識、離散感覺。比起台灣人,不過只被清國割讓五十年就在地化,戰後流亡台灣的外省族群也五十年了,卻仍然捨棄不了故國。
是因為外省人挾帶著國家機器,也就是挾帶著政府,不像台灣人的祖先是一般平民冒著風險渡過黑水溝:台灣海峽,是來墾拓開發求生。
「而且啊,台灣人有唐山公,沒有唐山媽!」她記得父親引述過台灣人說的,台灣人不都是一般所說的純漢人血統,也不一定是中國族群血統。
「日本統治五十年,台灣人的文化性並不同於中國。」她說父親曾這樣說,也說在台灣的外省人其實也不同於受文化大革命洗禮的中國人。
13
她又回到床上,並要他也一起躺著。
有了親密關係以後,兩個人彷彿比以前更沒有距離,互相緊貼著,彼此感覺身體的氣息。
「如果懷孕了。怎麼辦?」
「那就生下來啊!在美國有你的孩子,也不錯啊!」她俏皮地回答。
「不行!那妳要回來台灣。」
「不!你來美國。」
兩人一來一往,你一句我一句。
感覺又熱了起來。他們激烈地擁吻,她的手從他頭髮開始撫摸,然後臉,然後頸項、然後耳朵。她對著他耳朵喃喃細語,聽不清楚說些什麼。然後胸膛,然後腰際,然後臉俯在他胸膛並親吻著。
他的手環抱著她。
不想分開,但就要分開了。微妙的心情掩藏著,壓抑在胸口。
緊緊抱住,感覺鬆手她就會消失。手像繩子繞著她裸露的身體,這也是會消失的影像。
「讓我看看妳的身體!」他在她耳邊輕聲地說。
她閉著眼睛,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他。
他從她的頭髮順勢細看撫觸,然後頸項,耳朵,然後肩膀,背,然後臀部,然後大腿,小腿,然後腳踝,腳掌;再翻過身來,從小腿前方,大腿前方,然後恥部,他撥開濃細地黑森林探索,找到了微凸的小肉芽,好奇的搓揉問「是這裏嗎?」她頓時又羞紅了臉,低聲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地回應「輕一點.....不要停」.........她由初始的矜持而忍住,由細漸進到浪肆般地呻吟......終究忍不住地渾身顫抖了,推開他的手,他繼續往上親吻她小腹,乳房,唅著乳頭吸吮,她喀喀.....地笑說「乖,媽媽餵奶給你吃」他又順著肩膀,手臂從左手臂、手掌,右掌,右手臂;再從前額,睫毛,眼睛,鼻子,臉頰,嘴唇。他的手輕輕觸撫她的嘴唇,用指頭逡巡著,並輕輕撥弄,彷彿想找尋沉默在兩人嘴裡的話語,但只聽見呼吸的聲音從肺腑傳出。
一些車聲從窗外傳進來,世界仍轉動著,只是他和她靜默。
「我也要看看你!」她的話劃破了靜默。
她轉身看著躺下來的他,像他看她一樣,只是她以相反的程序逡巡他,握著他男根詳端細看,他按著她頭不放,她知道他的意思,將男根唅在嘴裏吸吮舔舐,她覺得要回報他剛才給她的顫抖,不停的吞吐吸吮舔舐,直到他也顫抖了,一股暖流衝進他口腔。
兩人互相探看對方的身體,互相記憶一段已經印記在身體的戀情,一段沒有寫到結尾在一起、途中就斷了的戀情。
兩人都疲軟了,並肩躺著,手握著手,沉默了一會兒,不知何時,先後睡著了。
14
醒來時,窗簾隙縫照進來的光投射在地板,房間微亮著。
他轉頭看,她不知何時早已醒了。
「要不要下樓泡湯?」他問她。
她搖搖頭說不,說在房間的浴室梳洗一下就可以了。
他下樓去溫泉池,想要清醒一下自己。稍做梳洗,泡在溫泉裡,只自己一個人的空間在濛濛的水霧中,靜靜謐謐的,撩撥池水的聲音也聽得見。
靠在角落的邊緣,他回想起昨晚的纏綿,意外的初夜,一種沒有預想過的人生。他撩撥著池水,看水從邊緣溢出流到地面石板,從漏水隙縫流走。
兩人交往多年的情誼也會像這樣的水流流走吧!他從野百合學運的相遇、初識,回想經過這些年,一起參與一些社會運動的經歷,想像她與自己的人生。
他是台灣人,從南部到台北讀大學;她在台灣出生,是外省人家庭;他是農家;她父母是政府官員及中學教師。他是素樸人家的兒子;她是小康家庭的女兒。
年輕的他們熱情地參與學運和社運,期待台灣民主化。但政治的變動似乎不能安置她父母親流離的心。
她曾經說,二二八事件發生時,他們家還未來到台灣。父親十來歲時隨父母來台,仍是中學生,成長期間是白色恐怖戒嚴時期,聽過祖父的見聞,知道二二八事件始末和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她也聽過父親轉述祖父的國共內戰經歷,她祖父喜歡讀魯迅的書,常提到中國人的劣根性,說中國人打中國人才殘酷。她還說祖父說的話:中國人被中國人打到台灣來,在恐懼中打起台灣人洩憤。其實,在台灣,中國人也打中國人。白色恐怖的匪諜殺無赦,就是例子。她哥哥大學畢業,服完預備軍官役就出國,父親也要她出國留學,並說就留在那兒。
浸泡在溫泉池裡,他想起她家裡的事。即使兩人相遇相識,相處也很好,但畢竟存在著現實的陰影。他把頭浸入池水,屏住呼吸,一會兒才吐氣,抬起頭。
陸續有人進來。他起身,梳洗了身體,回到房間。這時,她也已梳洗完,正站在窗口看著早晨的風景。
15
兩人走出房間,下電梯。他到櫃台結帳後與坐在大廳沙發的她一起離開。
走出旅館,他們沿著順時針方向走向新北投車站,走進路旁一家咖啡店用早餐。
喝咖啡的時候,她望向窗外,溫泉公園茂密的樹影正呈現青翠的春日形貌,幾株緋櫻妝點著殘存緋紅的花影,在微風中搖曳著。櫻花的美是短暫的,好像他們的愛情。
他們從認識到別離彷彿偶然,如果不是兩人都參與了野百合學運,也不會成為朋友。台灣人的他和外省女孩的她,分別是南部農家和台北的公教家庭,本來沒有淵源,但出於對民主化的嚮往之心,跨越了藩籬。當年,在廣場有許多是這樣的例子,參與學生也有外省人子女。
他們家族的祖先從唐山渡過黑水溝來到台灣,經過幾世代的墾拓,唐山公和台灣平埔族媽繁衍了一代又一代,曾被清帝國割讓給帝國時代的日本統治了五十年。戰後嚮往祖國,但是經歷了悲劇性的開端,在二二八事件的血腥烙印中被時代壓抑。白色恐怖的災難其實包括台灣人和中國移入者,都因為涉共而受害。
他們在野百合學運時,不分台灣人和外省人,純潔的青年學生心中燃燒的是民主的火炬,反對威權獨裁。李登輝順應改革的要求,推動民主改革。一些外省人批評李登輝走上台獨,其實戰後在台灣的這個國家,不就是獨立於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嗎?流亡來台的際遇也是一種偶然嗎?
她家似乎有一種無法真正連帶在這塊土地的疏離感,不認同戰後中國來台政權許多統治措施,也不同意民主化進程中一些外省人杯葛掀風作浪,覺得迷惘徬徨。把兒女都送往美國,自己隨後也去美國終老,或許就遠離他們從中國流亡,曾經安居,但也不安的這塊土地。她說父親每次聽到福爾摩沙就會浮現一種笑容,但又消失。
用完早餐,他們走下山,走向新北投捷運站。
快到捷運站時,他說:「我們就走到北投站好了!」
他們繼續走在光明路,像是為了延長一些相處的時間。兩旁的店家大多已經開門迎客了,路上的行車也多了起來。
他們走過一家一家店舖,走進北投捷運站,買了到中山站的磁卡票,進入月台時,從淡水站來的車剛進站。他們上車,找了位子坐下來。車輛一站過一站,車窗是一幕一幕變遷中的都市風景。
再過幾天,她就要搭機去美國,她不要他去機場送行。這段旅程就是別離了,一幕一幕往後飛逝的窗景,像記憶向後流逝。兩人雖緊握著手,卻覺得正在鬆離。偶然的相遇,偶然的戀情,奔馳的窗景素描著別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