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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虛空中的晚霞
作者: 淡然	日期: 2011.04.01　　天氣: 　心情:

背負著滿筐的回憶，行走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上，覺得好沈重又好累。
曾經試圖把它們盡數遺忘，但那些鮮明的回憶，總是揮之不去。
每當夜深人靜時候，又彷彿如昨般、一幕又一幕的清晰浮現在眼前，
不禁仰頭向那黑漆漆的夜空再度無奈嘆息。
民國五十八年冬天清晨，從夢中酲來，窗外天色還是灰濛濛的、一片昏暗。
為了即將遠行，不敢再眷戀被底的溫暖，悄悄披衣起身，輕輕、慢慢的走到客廳、
凝望掛在客廳媽媽的遺像，她似是不捨又無奈為我默默送行。
呆呆的站在客廳不知有多久、驀然聽見四周彼起彼落的鷄啼聲、
趕緊拎起昨晚巳準備好的手提箱，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颼颼的寒風及霏霏細雨、
飛也似的、一路奔跑到宜蘭火車站，趕搭開往台北的頭班火車。
蜷縮在車廂內一角、才發覺衣服、頭髮都淋濕了，冷得忍不住全身不停的發抖。
望著車外兩旁急速倒退的農田、房屋、電線桿等，心裡不覺又湧起一陣陣莫名惆悵，別了！我的故鄉。
火車急速飛駛、驀然響起“嘟”的一聲嘹亮長鳴、突地駛進石城隧道（宜蘭與台北交界處）、
頓時四周變成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整個車廂瀰漫著濃濃的刺鼻煤炭煙味、經過好長一段時間、
火車駛離山洞之後，才重見光明。
怯生生的走進位於新莊化成路的南亞新東廠，通過公司的智力測驗及口試，
被指派到製四課（生產塑膠窗簾）擔任半成品控制職務、工作隸屬編裝部邱組長瑞清管轄。
整個工埸井然有序排列著押出機、織機、混合機等。
機台邊工作中的男孩都很年輕，年齡大約都在二十七、八歲左右，
身上穿著天藍色上衣及深藍色長褲，神情專注的注意押出機運轉；
織機旁工作中的女孩子則因公司規定若結婚或有懷孕情形，就必須強制離職，所以都非常年輕。
年齡大約都在二十歲左右，除了煥發著青春朝氣之外，每一個人都包著白色頭巾、
穿著貼身天藍色上衣及深藍色二片裙，更加襯托出婀娜多姿身材。
全場除了機器運轉聲與搬運物品碰撞聲外，每一個人都默默的忙碌自己本份工作。
在工埸架高的半樓上，排了幾張簡單辦公桌及木質材料的椅子，那是埸內管理幹部辦公地方。
在那裡、很幸運的見了二位影響我一生中思想最關鍵的重要人物：連課長文賢及邱組長瑞清。
頗有書生氣質的連課長文賢，犀利的眼光、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他每天一大早、
就騎著腳踏車進廠，鉅細靡遺地仔細檢視場內每一個角落、
每一台設備；尤其是別人最不注意的廢料間及呆存品區，更特別惹他關心。
他常常強調：管理上不允許有任何盲點存在及有一點點漏失，在他喫而不捨辛苦經營之下，
那堆積如山的呆存品消失了，生產效率大幅提升，人員精簡、開發附加價值高的窗品，
原本製四課月僅簾新產賺區區數仟元台幣業績，擢昇為月淨賺台幣壹仟萬元以上。
因他在生產課長任內卓越的經營績效表現，及淵博的學識能力為公司高階層主管讚賞，
破例擢升為公司副經理級。難得的是，他雖位居高位，但甚念舊情的他，
對日後新東廠因關閉而調任他廠的員工，仍然一往如昔般關照，大家都非常感恩。
沉著務實的邱組長瑞清，皮膚白晢、身材瘦瘦的、慧黠的眼神令人有深不可測的感覺。
心思很細密，講話則言簡而有力，他具有強強韌的意志力，工作幾乎是廢寢忘食，
個人曾經連續數年嬴得全廠性IE提案比賽冠軍殊榮。因為窗簾製品客戶要求不但規格、
顏色多、且各自有不同的包裝方式，以致單位生產效率計算困難，因此產能無法有效激勵而提高。
有鑑於此，由累積工作經驗及個人苦心思考，他為公司設定了第一套：
「編裝部各類產品規格生產效率核算基準草案」，連課長文賢獲此資料，
相當肯定及讚賞，由於我剛進廠就參與此一作業，至今猶有榮焉。
他憑個人能力、由最基層的押出機操作業員爬起，擔任過編裝部領班數年、
再晉升為生產部組長，一路走來相當的辛苦。
他因受限於僅高中學歷及為人務實耿直、不善逢迎，在台塑企業大環境裡實在是非常吃虧，
雖然是一個優秀的人材且擁有宏大的抱負，但始終被壓抑在組長級職銜內，甚為遺憾。
由於工作頻繁的接觸及出身環境與個性非常相同，承蒙他特別的照顧，且幫助我能順利唸夜間部，
非常感恩在心。我們之間的感情有如親兄弟一般深厚，每每工作之餘、相互訴說蘊藏在內心深處、
那無奈又坎坷的往事，他臉部總是顯現濃濃哀戚與惆悵表情。
他幼小失怙，他母親為了生活，不捨地把他寄養在伯母家，單獨出外為人幫傭賺取微薄工資、
含辛茹苦的養育他長大。
寄人籬下的孩子不敢奢求有歡笑的童年時光，每天要看別人臉色生活，只好學會把痛苦、
眼淚硬生生往自己肚子裡面吞，心中只祈求有個遮風避雨的棲身的地方、三餐得以溫飽。
每天上學前或放學後、不管是晴天或下雨天，必須到郊外撿拾蝸牛餵鴨，並幫忙打理家事、農務等。
每晚只能藉著微弱路燈光下看書。每年除夕夜，拿起飯碗，觸景生情，因無法壓抑自己情緒、
眼淚又不禁潸潸而下，總是難以下嚥。他曾感慨的說：「為彌補營養不足、曾經到野外燒烤蛇肉充飢」。
沒有父母在旁呵護下生活的孩子、終於艱辛的硬撐到花蓮高工畢業。
民國六十九年新東廠正式宣佈關閉，雖然廠內二仟多名員工在關廠之前、
曾再三反應願意降薪、以換取新東廠不被出售厄運，惜員工殷切的期盼，還是遭受公司嚴峻的拒絕。
覆巢之下無完卵，年輕體健員工是搶手貨、很快就順利調任他廠；年齡較大員工則難逃被優惠資遣厄運。
揮手目送一輛又一輛搬家卡車絕塵而去；一群又一群員工拎著各自行旅，黯然的步出工廠大門，
共事多年感情，驟然被迫分離，彼此縱然有百般不願，但懾於無情現實，只有互道一聲珍重再見。
平時熱鬧滾滾的廠區、頓時變得靜悄悄的、空蕩蕩的、只有藍球埸邊那幾顆老樹，
還遺留在那裡迎風搖曳，景物依昔，倍感淒涼。
邱組長瑞清在新東廠結束營運前夕，即被某家公司高薪網羅，榮膺公司重要職務。
任期內他除了能盡量發揮所長，屢屢為其服務公司締造佳績外，個人也不間斷的充實自己。
時常在例假日到我家、他早餐一邊吃油條，一邊互相討論暸解有關：生產管理、會計、經營分析等知識。
不甘雌伏的他、鑑於台灣經營環境改變，毅然與大陸某大單位合作，
於上海籌建一座相當規模的塑膠壁板生產廠，他排除一切困難，訓練那一群吃大鍋飯長大的員工，
一點一滴的建立制度。記得有次在香港召開股東會，他針對該公司積弊，
力辯雜音甚多的大陸高階主管，並一針見血的指責所有管理上盲點，那種氣勢，令與會人士為之信服。
雄心萬丈的他、計劃趁大陸經濟改革契機，另在江蘇及浙江各再籌建生產裝潢有關的塑膠製品。
猶記得他侃侃而談未來願景及經營策略，意氣風發神情、那炯炯有神眼睛、其印象至今猶清晰如昨。
天妒英才、於民國八十三年傳來他臥病消息、趕到新光醫院探視，他僅淡淡的說：「庇股打了好多針」。
及至病情惡化轉到台大醫院治療，已病入肓盲，臨終指定返家、並欲見見故友最後一面。我甫下班返家、
聞知惡噩、淋著雨飛奔他家、已是天人永隔、思及前塵往事、對我有那麼多的恩惠未報、
一時心疼如絞、不禁伏地痛哭失聲。我們彼此沒有道別、只有留下永恆懷念。
南亞新東廠所有一切都已走入了歷史，但它的精神、卻隨著員工走過的足跡，在各個角落生根發芽。
我們製四課所有員工，至今還堅持這份珍貴感情，於每年八月第二個星期日、相約為一年一度難得見面機會。
隨著年華老去、昔日那嬌艷如花、那英俊瀟灑的青春外貌、已經在無情歲月的侵蝕之下、
已是白髮斑斑、臉上也有少許皺紋、歷經風霜的人，乍看之下、幾乎不敢相認。
興奮洋溢在每個人臉上，各自娓娓訴說別後的境遇，談及已辭世的知己好友不能來參加此盛會遺憾、
歡笑聲中夾雜著辛酸與無奈的嘆息。
老兵不死、他只是會像落葉般慢慢的凋零，生命總是會有結束的一天，大家都不能例外。
但南亞新東廠員工在艱苦環境中成長、永不屈服於現實的強韌個性、就猶如生長在高山峻嶺上的蒼松，
它們不畏寒風、更不懼霜雪侵襲、經年長綠、昂首佇立於天地之間，令人敬佩的奮鬥不懈精神、
永遠、永遠都活在後代子孫心中、絕不會忘記、且引以為榮。
我們不必去惋惜個人的生命何其短暫渺小、但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
就如夜晚瞬間掠過天際的流星、雖然只有剎那的光芒、但淒美的回憶、深深的刻劃在我們腦海裡、留下永恆懷念。
回首前塵舊夢、總是令人黯然神傷，縱然再多的嘆息、再多的不捨、也喚不住那如流水般消逝時光，
何不學習那黃昏抺在虛空中的晚霞，毫不吝嗇的綻放著如夢幻般絢麗色彩，向瑰麗大地做最後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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